凝望深渊

我总是急于求成,想立刻变成强大的人

【影日】荷耳克斯之龙——篇章一:龙与勇者(上))

*龙影×阳


1.

十月中旬,过早步入冬季的北地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铅灰的云层只薄薄铺了一层,随风翻涌出浪,隐约还能看见太阳轮廓茸茸地在云层后浮动,集市上小姐们的狮子狗似的——白雪的毛团,带着小领结,跟在小姐们绫罗的裙摆下一蹦一跳。偶尔跳进人的视野,就和藏在云后茸茸的太阳一副模样。

雪粒下落的速度很快,一脱离了云团的束缚就急不可耐地砸向地面,粒粒分明的样子仿佛赶着完成任务的流星忘记带上自己的小尾巴,急匆匆地就落下来。屋顶的油布被砸得噼里啪啦直响,和着屋外雪粒敲击草叶的哒哒声,活像正在被雪弹奏。

天气还不算太冷,木屋内却早早燃起了火炉。火炉桶状的漆黑身体立在房间南面的窗户前,高至日向大腿中部,银色的长烟囱直指屋顶,亮得能印出人像,又在快吻上屋顶时猛地一转,直直地冲窗户去了。

火炉下垫着一块加工过的火犀牛皮,皮面显出暗淡的浅褐色,勉强能从边角看出一点它原本油亮润泽的棕红。不知道已经用了多久,就连火犀牛那样坚固耐用的皮革表面都已遍布裂纹,四周卷曲发黄,踩上去脚感脆脆的,甚至还能听见些许细小的碎裂声。

火炉面向日向的一侧炉身靠上的位置开着一扇他两个巴掌那么大的玻璃窗,跳动的火焰不时飞升上来,橘红的暖光划过他眉眼的轮廓,又很快鼠窜下去,拖着柔软的小红尾巴,在玻璃窗下方逗弄人似的来回晃悠。

寻常人家少见这么高的火炉,还有这扇莫名其妙的玻璃窗。炉身被繁复古朴的纹样从下缠绕至上,乍一看像某种藤萝蜿蜒的枝干,细细看来会发现那些蜿蜒着扭曲的纹路竟是某种文字。

日向越看越入神,眯起眼睛越凑越近,连双颊被火炉炙烤的疼痛都忘记。

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视线沿着那些曲折的文字,最终停留在某一串文字的末尾,几个纠缠在一起疑似人名的熟悉字符上。

“这是龙语魔法?”

日向抬起头,看着对面藤椅里那个正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的黑发男人。

男人身体没动,只是微微转动眼球,目光像刺进湖水深处的阳光一样,带着一点遥远而苍白的暖意落在他的脸上,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空气很干,再加上火炉一刻不停地蒸腾着房间里水汽,日向舔开两瓣因干涸而粘在一起的嘴唇,重新坐直身子。

男人的沉默令他有些焦躁不安,安静了片刻,日向忍不住又开口:“我在古籍里看见的。”

“嗯。”

“《荷耳克斯之龙》你知道吗?”

说出口日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愚蠢,自己面前坐着的不正就是荷耳克斯山的龙吗?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况且……

日向瞥了一眼男人左手边开着窗户的墙上被羊皮封皮的古籍填满的通顶书柜,书脊上还净是些他不认识的文字。

男人读过这么多的书。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也看了过去,视线在触及那些书本的瞬间骤然软化,凝视着深爱之人一般,柔软里却有一种日向说不清的沉重。

“好多书啊,你竟然能看完这么多书,好厉害!”日向忍不住感叹。

男人猛地扭过头,眼睛里没来得及收回的柔软沉甸甸地压向他。一瞬间仿佛正在被男人凝视的人就是他自己。日向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说错什么了吗?

察觉到他的惊慌,男人垂下了眼,“是我爱人的书,人类的文字变化得太快,我不太了解。”

“爱人?”

日向脑中闪过《荷耳克斯之龙》开篇的那句话:“他是诸神陨落后,现存的唯一一条巨龙。”

“你的爱人……”日向试探着问:“是人类?”

这样简单的问题对对方来说却好像不那么容易回答。男人皱起眉,思索的表情像在和谁赌气似的,眉眼间有一种孩童的稚气。

成年人……成年龙?活了那么久的龙,顶着一张成年人的脸,竟然会露出像人类小孩儿一样稚拙的表情。日向在心里安慰自己,真的不是自己太没有戒心,而是那条龙表现得太像人类,还是年纪不那么大的人类。要让他一直保持警惕太难了。

“不全是。”

日向想起传唱荷耳克斯之龙的歌谣里有关龙会用湖泊的眼睛引诱迷途的少女的内容,忍不住咂了咂嘴。没想到还是条多情的龙。

“不全是人类,那就还有其他非人类的种族咯?比如说精灵什么的?我听镇子上的牧师说,精灵生活在大陆最南边一个叫什么……亚尔夫海姆的地方,还从来没有人类进入过呢!”

“听说精灵都住在树上,那些树比……嗯……这座房子还粗!听说他们都长着尖耳朵,眼睛像早春的嫩叶,头发是从满月的月光里裁下来的!”

说到这儿,日向兴致勃勃起来。他在一个名叫勇者之乡的城镇长大,没有像荷耳克斯山这样具体的名字,因为从那儿诞生了无数的勇者,所以人们都叫它勇者之乡。在勇者之乡,几乎每天都有吟游诗人路过,用悠扬婉转的乐曲吟诵那些来着大陆各地的有关勇者的故事。

乐曲的内容其实千篇一律,无非就是些翻来覆去的拯救与被拯救的故事。勇者为了守护什么制伏或者斩杀了什么,国王或者当地的居民为了感谢勇者的英勇与善良赠予勇者一大笔财宝或者某样人人都觊觎却苦于无处可寻的神器,变强的勇者再去挑战更大的困难。如此反复,直到故事的结尾,荣誉满身的勇者不是娶了哪个国家的公主就是某位容貌倾城的精灵,由此迎来他荣耀顶点之后幸福美满的余生。

每天期盼着走出勇者之乡去见证外面的广阔天地的少年们没有多余的心思深究为何勇者一到某个年纪就仿佛从那些热血澎湃的故事里死去了,他们无法自拔地深陷于吟游诗人歌声中描绘出的璀璨图景。那些斩杀邪恶拯救他人与水火的自豪、荣誉加身的辉煌、无尽的财宝与美丽的妻子,引诱无数怀揣着梦想与激情的少年踏上勇者的征程。

日向也不例外。不过真正推动他成为勇者的东西却不是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而是某个明明只是凭空而生却又固执地烙烫在他灵魂深处的执念——他要杀死荷耳克斯之龙。

而在产生这个执念之前,他甚至从未没听说过荷耳克斯之龙这个名号。

“他没有成为精灵。他说只是人类就已经够困难了。”

“他?只是人类就已经够困难了?”日向一头雾水,“你不是有很多个爱人吗?”

男人看着他,不解地歪了歪头,说话时上下扫了他一遍,微微蹙起的眉头就好像在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只有一个。”

“那他怎么可能不全是人呢?要么是人,要么就不是人咯?”

“可是他就是不全是人。”

日向被男人笃定的语气绕得有点糊涂,难不成他的爱人是什么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又变成其他种族的怪物?

“他是怪物?”

男人看上去有点生气,加重了语气:“当然不是!”

日向直摆手,“我不是骂你爱人的意思。”他的断剑还偎在脚边呢,他可不敢惹龙生气。那小山一般的庞大身躯,他甚至还不到巨龙爪子的一半高,龙翼一动说不定就能把他扇飞。

“呃……那……”他好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早知道就不好奇多问那一嘴了。可比起要一直和男人面对面沉默地坐着,日向还是选择硬着头皮就着心里的疑问继续往下问:“那他还活着吗?现在……现在是什么?”

“活着。现在是……”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他,视线像一滴墨水直坠向地心一般不由分说地挤进他的眼睛。日向忽的脑子里一空,只看见男人的唇在他眼里无声地一张一合,整个人如同被施了石化魔法,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

过了很久,久到一开始加进火炉里的木柴都已燃尽,日向才慢慢回神。

男人已经从藤椅里离开,正站在他旁边的位置,左手拿着两截圆木,右手提起火炉上的铜壶放在一旁,用凤凰木柄的铜钩勾起炉盖,准备往火炉里加柴。

空气从大开的炉口涌进炉内的瞬间,原本伏在快要燃尽的木柴上奄奄一息的残火精神一振,猛地窜出了炉口,直扑向男人疤痕纵横的右手。

日向想提醒他小心,却被男人面不改色地迎着汹涌的火焰粗暴地往炉内塞木柴的动作震惊得光张嘴而忘记说话。

在木柴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中,男人合上了炉盖。被剥夺了来之不易的自由,翻腾的火焰疯狂地撞击着炉体,赤红的身躯一次又一次破灭在玻璃窗上。

透过玻璃窗,火焰狂舞的身影映射在日向的脸上,像从视镜望进去旋转的走马灯,无数的景象从他脸上飞逝而过,最终汇流进他也如火焰一般光华流转的橘色眼睛里。

“小心……烫……”日向最终还是说出了口。等到男人重新在藤椅里落座,他才回忆起男人刚才说的话。

现在是人类。

人类……

日向垂眼看向倒在自己脚背上断剑的上半身,弯腰拿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干巴巴地笑道:“我是勇者来着。”

我也是人类。

日向被自己没头没尾的想法在心头一揪,揪得他眼神一阵恍惚,掂出的剑柄从他忘记收拢的指间滑落,砸在火犀牛皮的地毯上,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男人还以为他在心疼自己的长剑,“我明天带你去买新的。”

日向莫名的鼻子泛酸,一层眼泪的膜缓慢从下眼睑漫上来,渐渐扭曲了男人的模样。

“我是勇者!我是来杀你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也不知道这眼睛里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好奇怪,龙的爱人是人类,和自己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不通,于是只好生气。

“我知道。”男人指着他脚边的断剑,“可你的剑不是断了吗?没有剑要怎么杀我?”

“你就不怕死吗!”日向几乎已经在吼了,一滴眼泪在他愤怒的尾音中跳下他的面颊,无声地落在剑刃的边缘,比任何时候曾出现在这柄剑上的损伤都更像一个永远无法被填补的缺口。

他在说什么?他来荷耳克斯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杀掉龙吗?他这样的行为和刽子手问即将被砍头的人怕不怕死有什么区别?

日向急促地呼吸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随着剧烈起伏的胸脯接连不断地从胸腔深处翻涌而出,温柔却又无法抗拒地包覆住他的全身,让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

这太奇怪了。他说不清到底是这座山奇怪,还是这座孤零零地立在距离山顶不远处的木屋奇怪,又或是眼前这个由龙变成的男人更奇怪。又或者都不是,最奇怪的就是他自己。

男人没有回答他,而是从藤椅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日向仰起头,眼泪从眼尾溢出眼眶,转瞬没入双鬓,只眼尾一点湿润的触感证明它是如此短暂地存在过。他看见一道狰狞的伤疤贯穿了男人贴上他侧脸的右手掌心,注视他的目光像是从很遥远的过去投向现在,在来回抚摸的手指在他的鬓角碾出金沙流水般细小的沙沙声中蜿蜒着流淌过他面颊的每一处起伏。

“你一定要杀了我。”

日向死盯着他唇边像是微笑一样的弧度,重重打开他的手,把脸别向窗户,吸了吸鼻涕,恶声恶气地回答:“我说到做到!”

这太奇怪了,就像恋人一样,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厨房里的东西随便你怎么弄,后院还有新鲜的蔬菜。浴室在厨房左边,睡衣给你放在竹篓里了。上二楼左手边是卧室。”

窗外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雪粒密密地斜织着,视线所及之处的山野已经披上了一层薄纱般的洁白,在苍茫的暮色中闪烁不停。

日向后知后觉地扭头看向门口,寒风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呜呜地从男人拉开门的缝隙灌进屋内,带着清冽的凉意掠过他的脖颈。

“你不住这儿?”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踏出房门。

日向还想问些什么,追到门边还没来得及开口,风势陡然增大。狂风卷着雪粒嘶吼着扑面而来,他被风刮进眼睛的雪粒迷了眼,隐隐约约只看见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伫立在木屋前,低沉的龙吟声混进尖利的风声里,在山间反复回荡。

日向缩了缩脖子,再睁开眼被堵在门口一颗硕大的、漆黑的龙头吓得后退了两步。

油灯的光穿透昏沉的暮色在龙漆黑的鳞片刷上一层蜂蜜的暖黄,被风搅乱的雪粒在光幕里杂乱无章地舞动,一部分消逝在龙炽热的鼻息,一部分映衬着灯光,像无数细小的流星接连地坠落进龙深蓝的眼睛。

湖泊的眼睛。日向回想起从山顶望见山的另一边宝石一样镶嵌着一汪深邃幽蓝的湖水,镜面似的倒映着一切,他也仿佛正面对着那片湖,整个人撑开了倒映进龙的眼睛。

龙缓慢地眨动双眼,双层眼睑接连抬起又落下,一道贯穿整个深蓝色球体的漆黑裂隙在眨动间不断缩小,最终聚焦在日向身上。

龙没开口,日向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不要到山顶来。”

“另外我叫影山飞雄,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2.

日向睡眠一向很好,前往荷耳克斯山的路途中,有时卡在山野间不前不后的位置,一个树洞、一块干燥的草皮也能凑合一晚,然而今天却破天荒的失眠了。

不是对龙的恐惧,也不是他自上山以来自身的怪异,更不是想要杀死龙的迫切与兴奋,而是他身上穿着的荷叶边印花棉布睡裙。

那条龙……影山说睡衣在竹篓里,也没告诉他是女式的睡衣。

他本来想将就自己本来的衣服,可脱下来的衣服一放进另一个空着的竹篓里就凭空消失了。他撅着光屁股研究半天,才发现原来竹篓底刻了一圈龙语魔法,估计是把衣服传送去哪儿清洗了。

在魔法的结尾,日向再一次看见了那几个刻着炉身上疑似人名的熟悉字符。

又不好在别人家里裸着,日向只能硬着头皮把睡裙往自己身上套,至于压在睡裙下白色蕾丝缀边的女式内裤,他发誓他真的只在拿睡衣的时候瞄了一眼。

二楼的卧室和一楼的风格大同小异,进门左手边一面同样塞得满满当当的通顶书柜,靠窗摆着一张书桌,几张空白稿纸压在一个蓝水晶的墨水瓶下,墨水瓶里插着一根羽毛笔。书桌与书柜之间夹着一张不大的木床,从屋顶垂落的白色纱幔朦胧地笼罩着整张床,丝绸被子像软化的黄油左右流淌在地板上,床尾则收叠回去,露出同样米白色的丝绸床单。

房间里很少装饰,书柜上没有华丽的雕花,也没有银制的藤蔓缠绕在床头床尾,一切东西都以它最原始的模样存在着。

日向趿着毛绒拖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转圈,一会儿对着书墙发呆,一会儿坐在书桌前摆弄羽毛笔。没想到墨水还没干涸,甚至像是刚添进去不久。抽出羽毛笔时不小心溅了一滴在手背上,深蓝的墨水顺着皮肤的纹路洇开,像是某种繁复的咒文,如同镌刻在这栋木屋各处的龙语魔法,现在也随着墨水的渗透镌刻进他的皮肉深处。

房间里没找到手帕,日向只能下一楼去厨房洗手。

一楼的火炉还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炉身上的咒文在黑夜里发着微光。他想起二楼没有燃火炉竟然也很暖和,想必就是这咒文的功劳。

洗手的时候日向发现从餐厅的窗户能望见山顶。入夜后雪停了,山顶云层稀薄的地方能透出一点微渺的月光,山石树木嶙峋的怪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日向努力想从一团纠缠不清的黑影中分辨出龙的身影,而仿佛回应他似的,风吹开了重叠的云层,一束月光提着柔纱般银白的裙摆从云后的缺口降落。明暗交替间,龙覆着薄雪的身体如同阳光下碧波荡漾的湖面,在摇曳的月光中泛起粼粼的波纹。

龙首尾相接地趴伏在洞穴前,收拢的双翼耷拉在身体两侧,正好盖住大半的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日向不知道这么远龙是什么察觉到自己的视线的。月光正从龙的脖颈移向头顶时,龙睁开了眼,深蓝的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好似发着幽蓝的荧光,日向的视线也正好追过去,两人就这么隔着很远对上了视线。

龙一边注视着他,一边起身抖掉落雪,然后……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如此庞大的身躯做这个动作不仅一点也不显得笨重,竟然还意外得很可爱。

日向还在为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怪异想法感到不可思议时,伸完懒腰的龙已经换了个方向,用后背对着他,头朝着洞口,再次趴了下去。

“里面就算装满了金银财宝我也不稀罕!”

日向上楼的时候愤怒地把楼梯踩得咚咚响,即使这样做龙根本听不见。


羽绒填充的被子盖在身上轻飘飘的,丝绸的被套和床单像是会从身上滑走似的,滑溜溜地贴在裸露的双臂和小腿上。日向还从未睡过这么柔软的床,仿佛不是人躺在床上,而且被吸进床里,但又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给出适度的支撑。可即便这样柔软舒适,日向也还是睡不着。

日向又翻了个身,从一边枕头翻到另一边枕头。睡裙在辗转反侧间不知不觉缩到了大腿根部,荷叶边摩擦着大腿的皮肤,那触感怪异极了。

睡裙。日向闭上眼,迷迷糊糊地想着。影山……虽然龙说他怎么称呼都可以,但是他总觉得怪怪的。明明自己上午还在山顶和龙单方面地剑拔弩张,放狠话要杀掉他,为什么被他一句“要下雪了,晚上会很冷”就轻易领进了木屋?然后现在甚至又顺理成章地躺上了别人的床。

好奇怪。这太奇怪了。为什么会有人乖乖伸出脖子让别人杀?为什么会有人既是人类又不全是人类?为什么明明是龙的房子他又不在这里住?山顶又有什么?

影山是龙,是恶龙,是吟游诗人的歌谣里灾祸与苦厄的象征,无恶不作,甚至还会引诱少女。日向无意识地摩挲着睡衣裙摆的荷叶边。说不定这就是让龙引诱来的少女。少女生活在这里,成为了龙的爱人。少女是龙的爱人。那他竟然还让自己穿他爱人穿过的衣服!就连这床,说不定都是他们曾经躺过的!

好热。一楼的火炉还燃着吗?

日向汗涔涔地翻了个身,头发在枕头上碾出金沙流水的沙沙声,就好像龙的手指还停在那儿,冰凉的指腹,还有掌心的疤痕。像爱人一样抚摸他的鬓角。

不是。他是勇者。他是来斩杀恶龙的。他距离接受人们的赞誉和迎娶妻子就差把龙杀死了。可是他的剑断了。陪了他那么久、杀了那么多怪物、救了那么多人的剑,就那么断了。龙还说带他去买新的。

新的。龙买给他。他再用来杀掉龙。龙买给他。让他杀死自己。

一定要杀死龙不可吗?

一定要杀死龙。

荷耳克斯之龙。他的使命就是杀死荷耳克斯之龙。

临睡着前,日向突然想起刻在龙语魔法末尾那几个熟悉的字符,他曾在《荷耳克斯之龙》的扉页见过那样的文字。《荷耳克斯之龙》的作者,一位伟大的巫师。卖给他书的云游商人说那位巫师叫……

叫……叫什么?

睡意昏沉间,日向感到身旁一沉,一只冰凉的手伸进了他睡裙的下摆,紧接着,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日向……”

“嗯?……影山?”


3.

日向是战乱时被现在的父亲母亲捡回勇者之乡的。家里在集市上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杂货铺,所以经常有云游商人带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上门推销。什么鬣蜥的眼泪、狮鹫的胡须,甚至还强塞给日向一颗号称是不死鸟的卵。结果日向勤勤恳恳孵了三个月,孵出来一条羽蛇,羽蛇爬走之前还咬了他一口。

十六岁之前,日向每天的生活在父母的杂货铺、学堂和训练所之间三点一线。上午学堂,下午训练所,训练结束回家帮父母理货。成为勇者对他而言只是一项和上学一样,年纪到了就一定要去做的事。

父母说他长大了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说想成为勇者。为什么想要成为勇者?是因为喜欢吗?还是想要拯救别人?他回答不知道,但是就是想成为勇者。

直到十六岁生日那天,一个身穿黑袍头戴兜帽看不清长相的奇奇怪怪的云游商人光临了他家的杂货铺。

日向那时正在摆弄父亲送给他的望远镜,云游商人推开门,一言不发地走到柜台前,从怀中掏出一本羊皮封面的书放在他的面前。

“《荷耳克斯之龙》?我家不收书的。”日向拿起书看了一眼,正准备把书还给云游商人,对方突然伸手摁住了他。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皮肤很白,手指细而修长,圆圆的指甲像打磨光滑的蛋白石。

云游商人开了口,声音分辨不出男女。

“我是来卖给你的。”

本来该拒绝,日向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用一枚银币从云游商人的手里买下了《荷耳克斯之龙》。

云游商人还告诉他这本书的作者是一名伟大的巫师,只是名字日向怎么也记不起来。

拿到《荷耳克斯之龙》的当天,平时一看书就打瞌睡的日向,破天荒地通宵看完了整本书。

从窗帘的缝隙挤进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书末尾的最后一句话——“年轻的勇者,请将一切终结与永恒的荷耳克斯。”羊皮书卷上墨蓝的字迹仿佛有着某种神秘的魔力,将“杀死荷耳克斯之龙”这个想法一字一字刻进他脑海深处。

天还没完全亮日向就冲下楼,兴冲冲地向父母宣布他现在就要成为勇者。

“我的孩子,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说过你可以选择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不一定要为这座城镇的使命去成为勇者。”

“我想要成为勇者,妈妈。”

“为什么想要成为勇者呢?”

“因为我想杀死荷耳克斯之龙!”

第二天,日向背上父母为他准备好的行囊,告别了养育他长大的城镇,踏上杀死荷耳克斯之龙的勇者之路。

日向寻着书上的指示,从大陆东边的勇者之乡出发,花费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抵达了北地的荷耳克斯山。

一路上日向听到了许多有关荷耳克斯之龙的传言。

斯塔亚尔夫海姆的矮人说巨龙是贪婪无耻的盗贼,他常常伴随黑夜降临,捣毁矿洞,盗走了无数的黄金与宝石。

德墨忒尔,耕耘与丰收之国的人们说巨龙无恶不作。他们说巨龙遮天蔽日的身躯枯萎了庄稼,扇动双翼掀起的飓风吹断了果树。说他所到之处泉水枯竭,田地干涸,嘶吼声还引得婴孩夜半啼哭。

日向指着黄金堆积的高山、宝石铺就的河流、麦浪翻涌的农田和硕果累累的果林,问:“可是这不像你们所说的啊。”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巨龙了。”

“有多久?”

“有多久呢?”人们耸耸肩膀,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有一万年那么久吧。”

日向又途径丝线与纺织之国,在诺伦的人们之间世世代代传唱着一首有关罪孽与守望的歌谣。歌谣里唱巨龙无尽的财宝招致了众神的妒火,众神索取不得,于是降下神罚夺去他的爱人,又赐予他永恒的生命,让他永远与孤独和悔恨苟活为伴。他们说常常看见巨龙在天空盘旋哀哭,哭号声传至城镇,最铁石心肠的人听了都动容。

“那这又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浣纱的少女们茫然相顾,纷纷看向不远处正在树荫下纺织的老妇人。

老妇人递给日向缝补好的衣物,笑眯眯地告诉他:“如果你问歌谣,它来自一万年前遥远的过去。如果你问巨龙的号哭,每百余年,诺伦的人们就能听到。”

后来还听说巨龙会用湖泊的眼睛引诱少女,人们为了求得安宁每隔数年便向巨龙献上一名娇美的少女。还有说巨龙喷吐的龙息引燃了维达尔山脉,大火烧了整整一百年才熄灭。

日向一路走,一路停,追随荷耳克斯之龙的故事,脚步几乎遍布整片大陆。

最终,他终于在北地入冬之前抵达了荷耳克斯山所在的王国,龙之国——提亚马特。

传说龙之国由巨龙的子嗣建立,他们为了陪伴自己的父亲,将国都从遥远的西方迁至北地。在提亚马特的城镇,随处可见巨龙的身影。他们的建筑上雕刻着腾飞的巨龙,服饰上纺织着巨龙的纹样,甚至旗帜都印着巨龙漆黑的剪影。

这里没有盗窃财宝的巨龙,没有枯萎庄稼的巨龙,没有招致神罚的巨龙,也没有引诱少女、引燃山脉的巨龙。

每当日向问起时他们总说:“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一问巨龙呢?”

日向人们的问询下,赶在第一场冬雪来临前,抵达了荷耳克斯山。然而在抵达后,他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从人们的传言中想象出来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以为荷耳克斯山会遍布阴森的密林,空气潮湿阴冷,狼群在这里出没,随时会从山林间蹿出,咬死过路的行人。实则阳光明媚,林间溪水淙淙,香樟翠绿的树叶像是春天刚萌发出来的。林下随处可见怒放的花丛,各色浆果宝石一样点缀在灌木丛间,头顶不时有飞鸟掠过,清脆的啼鸣此起彼伏。

越往山顶,树木越发稀疏,高大的树木逐渐被低矮的灌木取代,大片如茵的草地从半山腰蔓延至山顶,空气里满是青草的气息。

半山腰的位置还有一眼流向山脚的泉水,日向走过去接水发现它竟然是热的。坐在泉眼边休息时从山的另一侧蹦出几只雪团似的獭兔,一蹦一跳直奔他而来。每一只抵达时都要围着他嗅一圈,用水汪汪的红宝石眼睛和他对视过,然后和上一只一样偎他身侧,渐渐睡着了。

他走,獭兔们跟着走,他停,獭兔们也跟着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亲人的兔子。日向觉得有趣极了,以至于中途玩着玩着差点被獭兔带偏了路,往山的另一边去了。

早在走出山脚的树林时,就能模糊地看见一团漆黑的影子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山巅。难以想象当真正和龙对峙时,面对如此庞大而神秘的生物,会有多么的震撼。

意外的,日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越是靠近,看得越为清晰,他就越是兴奋不已。

像是提前被告知未来的某个日子会有惊喜降临,于是所有日子都沾了它的光,变得闪闪发亮。每一个日益逼近的等待的日子都是从过去陈旧的白昼里舀出一个崭新的、更为明亮的白昼。就像这样。竟然等待也很快乐。

临到山顶,日向在一处平地停下。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脚下的路分出来,通向尽头的一栋二层木屋。很普通的木屋,两层高,四面开窗,正门侧对着上山的小路,除了从倚着左墙的棚架爬上屋顶从四面垂落下来的藤萝以外,再没有其他装饰,甚至连栅栏也没有围。

然而这木屋越是普通越是平常,在日向眼里就越是诡异。

从未听说过荷耳克斯山还住了人。或者说,从未想过竟然有人敢住在荷耳克斯山,而且是住在距离龙这么近的位置。

虽然很好奇,日向还是没敢走近敲门,倒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獭兔很雀跃,都把耳朵竖得笔直,绕过他欢快地蹦向木屋。快到门口了,它们又停了下来,几只獭兔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直起身子,齐刷刷扭过头看着日向,那模样像是在问:你为什么不一起过来呢?

日向觉得有点好笑,还有模有样地向它们挥了挥手,说:“我要去山顶,就不和你们一起啦。”

正在这时,从山顶传来一声警告似的低吼,獭兔们瞬间惊慌四散。日向反射性地向后一跃,同时从后背拔出长剑,双手握住剑柄,摆出进攻的姿势。可当他抬头望向山顶时,他却愣住了。

这是何等强大而美丽的生物。山的身躯,帆的双翼,漆黑的鳞片像是从黑夜偷盗而来的,还有那双深蓝的眼睛……仿佛所有湖泊都发源于此,是让人心甘情愿跳进去溺死的陷阱。

就好像自小便深居城堡的贵族少年,第一次看见蝴蝶拍打着翅膀从窗边飞过,阳光落在它五彩的翅膀,美好得像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于是所有言语都纷纷下马,只会用手指着飞走的蝴蝶,痴傻一般大喊:“蝴蝶!”

巨龙就是日向的蝴蝶。


“人类。”

“你为何来到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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